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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開門的人往往並非就是進屋的人

所屬書籍: 蒙梭羅夫人

聖安托萬城門是個石砌的拱門,同今天我們的聖德尼城門和聖馬丁城門有些相似,只不過它的左面同巴士底城堡毗連的建築相接,因此它同這個古老的城堡結成一體。

它的右面有一片空地,對面是布列塔尼大廈。這片空地寬闊,昏暗而泥濘,白天也很少人來往,黃昏降臨時顯得十分僻靜,因為那時候夜間的街道就是殺人越貨的場所,根本沒有夜間巡邏這回事,因此夜行人似乎總是貼近巴士底城堡走,將自己置於城堡主塔的衛兵保護之下,這樣縱使不能得到衛兵的救助,至少衛兵的呼救聲也可以嚇跑那些幹壞事的人。

更不必說冬夜的行人比夏夜的行人要更加小心翼翼。

在我們敘述的事情部分已經發生,部分將要發生的那個夜裡,天氣十分寒冷,天色十分昏暗,天空布滿了又低又黑的雲,使得沒有人能看得見躲在王宮城堡的雉堞後面的那個幸運的衛兵,衛兵也看不清楚在廣場上來往的人們。

在聖安托萬城門前靠城裡的那端,沒有什麼房子,只有高大的牆。右邊這些牆是聖保羅教堂的,左邊是圍內勒王官的。在圖內勒王宮的末端,靠聖卡特琳街那面,這堵牆彎成一個凹角,就是聖呂克告訴比西的那個四角。

接下來就是座落在儒伊路和聖安托萬大街之間的一大片房屋,那時候,聖安托萬大街對面是木柴路和聖卡特琳教堂。

此外,在我們上面描寫過的古老巴黎的這一地段,沒有一盞路燈照明。有月亮的夜晚就由月光照耀大地,可以看見巨人般的巴士底獄,黑——地、威嚴地、動也不動地矗立著,在碧藍的星空中清楚地顯現出來。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就不同了,巴士底城堡只是倍加黑暗的影子,東一處西一處有些淡白色的洞,那就是城堡窗戶的燈光。

那天晚上,開頭天氣是刺骨的嚴寒,後來必然會下一場相當大的雪。由遲歸的夜行人小心繞道開闢出來的通向郊區的小道上,沒有一個行人把皸裂的路面踏得咯吱作響。可是,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就能分辨出在圍內勒王宮的牆角里有幾個黑影,他們經常移動,可以證明他們是幾個活人,這些可憐的人似乎心甘情願地在那裡等待什麼,他們的靜止不動使他們身上的天然熱氣每分鐘都在散發出去,他們想盡辦法在保存這點熱氣。

巴士底獄裡的衛兵由於天黑,看不見廣場上有什麼,也聽不見那幾個黑影的談話,因為他們把談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不過這場談話饒有興趣,讀者不可不聽。

其中一個暗影說:「這個瘋子比西說得對,今天晚上就同國王陛下還在波蘭掌政時,我們在華沙所度過的那一夜一樣,如果再繼續下去,我們真要像人家所預言的那樣,皮膚都要凍裂了。」

另一個黑影答道:「去你的吧,莫吉隆,你像個婦人那樣叫苦連天。天不暖,這是事實;只要你把大衣拉到齊眉,把雙手放進衣袋裡,你就不覺得冷了。」

第三個黑影說道:「真是的,熊貝格,你說得好輕鬆,這樣就能看出你是個德國人。至於我,我的嘴唇已經在流血,我的小鬍子上結滿了冰霜。」

第四個聲音說:「至於我,關鍵在我的手。說真的,我敢打賭我的雙手已經不是我的了。」

熊貝格回答:「可憐的凱呂斯,你為什麼不借用你媽的手籠?她一定會借給你的,這位親愛的太太,她喜歡比西就如同她喜歡瘟疫一樣,如果你告訴她借用手籠為的是除掉她親愛的比西,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第五個聲音說道:「喂!我的天!請你們耐心點,待會兒我敢肯定你們一定會抱怨太熱了。」

莫吉隆一邊踏腳一邊說:「願天主聽見你的話,埃佩農!」

埃佩農說道:「剛才說話的並不是我,而是德-奧。我不說話,我只怕說出來的話都冰凍住了。」

凱呂斯問莫吉隆:「你說什麼?」

莫吉隆說道:「德-奧說:待會兒我們會覺得太熱,我回答他說:願天主聽見你的話!」

「那麼!我相信天主已經聽見了,因為我看見從聖保羅街那邊有人來了。」

「你錯了。這不可能是他。」

「為什麼?」

「因為他說的是另一條路線。」

「他起了疑心,改變了路線,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你不認識比西,他說過要從那裡走過就從那裡走過,即使有魔鬼擋道,他也不在乎。」

凱呂斯回答說:「現在有兩個人走過來了。」

兩三個聲音同時說:「說得對,的確有兩個人。」他們都發現所說的是事實。

熊貝格說道:「既然這樣,我們衝過去吧。」

埃佩農說道:「等一等,不要錯希善良的市民或者規規矩矩的接生婆……咦!他們停下來了。」

事實上,在通往聖安托萬大街的聖保羅街的盡頭,吸引這五個夥伴注意的那兩個人停了下來,彷彿猶豫不決。

凱呂斯說道:「哎呀!難道他們看見了我們?」

「怎麼可能?連我們都幾乎看不見我們自己呢。」

凱呂斯接下去說:「你說得對。咦!他們向左轉了……他們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他們在找什麼。」

「真的,一點不假。」

熊貝格說道:「看來他們想走進去。呀!等一等……他們會從我們手中逃掉嗎?」

莫吉隆回答:「這人不是他,因為他要去聖安托萬郊區,而這兩個人從聖保羅教堂出來,沿著聖保羅街走去。」

熊貝格說道:「哼!誰能保證這個狡猾的狐狸不是由於疏忽與偶然,或者由於奸詐與故意,而對你們說了一條錯誤的路線?」

凱呂斯說道:「事實上,這很可能。」

這個設想使這些人像群飢餓的獵狗似的跳起來,他們全都離開了隱蔽所,高舉著劍,向著那兩個在一家門口停下來的人衝去。

這時候,兩個人中的一個剛把鑰匙插進鎖里,開了鎖,正準備推門,這群進攻者的聲音使兩個神秘的過路人抬起頭來,其中較矮的一個回過頭來對他的同伴說:

「怎麼回事?奧利里,他們是沖著我們而來的嗎?」

剛開了門鎖的那個人回答:「啊!殿下,我覺得他們很像是沖著我們來的。您要報出真姓名還是要隱姓埋名?」

「他們都帶著武器!完全是有計劃的伏擊!」

「一定是幾個吃醋的漢子伏擊我們。我的天!我早已說過,殿下,這位貴婦太標緻了,不可能沒有人追求她。」

「奧利里,我們趕快進去吧。被包圍的時候在門內比在門外更有利於抵抗。」

「話說得不錯,殿下,如果這地方沒有敵人就好了。可是誰對您說……?」

他來不及把話說完。那班年輕貴族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越過這個約百步寬的廣場,凱呂斯和莫吉隆沿著牆走過來,衝到大門和兩個人之間,切斷他們的退路,而熊貝格、德-奧和埃佩農則準備從正面進攻。

凱呂斯大聲叫喊:「殺死他!殺死他!」他始終是五個人中最狂熱的一個。

猛然間,那個被稱為殿下而且他的同伴問他是否要埋名隱姓的人,轉過身來對著凱呂斯,向前走一步,傲慢地抱著胳膊,帶著陰沉的眼光,用兇險的聲音說道:

「我聽見你對著法蘭西的親王大聲喊:殺死他!凱呂斯先生卜

凱呂斯後退一步,眼神驚慌,屈膝跪下,雙手無力,大聲叫喊:

「安茹公爵殿下!」

其餘各人也齊聲叫喊:「安茹公爵殿下!」

弗朗索瓦怒氣沖沖地接著說:「怎麼樣?你們還繼續喊殺死他么,各位侍從官?」

埃佩農結結巴巴地說:「殿下,我們在開玩笑,請您原諒。」

德-奧也說:「殿下,我們實在想不到我們會在巴黎這荒僻的地區遇見您。」

弗朗索瓦連睬也不屑理睬德-奧,只反駁道:「開玩笑?埃佩農先生,你開玩笑的方法真特別。我來問你,既然你的目標不是我,那麼你要威嚇的是誰?」

熊貝格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們看見聖呂克離開了蒙莫朗西公館,朝著這個方向走來。我們覺得很奇怪,因此我們想知道一下新郎官在新婚第一夜離開他的新娘到底抱著什麼目的。」

這個辯解的理由是站得住腳的,因為十之八九安茹公爵在第二天就會知道聖呂克並沒有在蒙莫朗西公館過夜,而這個消息同熊貝格剛才所說的一番話正好吻合。

「聖呂克先生?你們把我當作聖呂克么,先生們?」

五個夥伴齊聲回答:「是的,殿下。」

安茹公爵說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兩個會被人弄錯的?聖呂克先生高過我一個頭。」

凱呂斯回答:「這話不錯,殿下;可是聖呂克的身高同奧利里先生差不多,而奧利里先生有幸陪伴著您。」

莫吉隆也添上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天太黑了,殿下。」

德-奧喃喃地說:「我們看見一個人把鑰匙插進鎮里,就以為在你們兩人中是以他為主的。」

凱呂斯說道:「最後,請殿下不要以為我們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壞念頭,我們甚至根本不想打擾殿下的尋歡作樂。」

安茹公爵一邊同他們談話,傾聽他們在驚異和害怕中所能對他作出的或多或少符合邏輯的回答,一邊很策略地跟著經常伴他夜遊的琴師奧利里,一步一步地離開那扇門,現在他已經走得相當遠,使那扇門同鄰近的門完全混同起來,不易分辨。

安茹公爵略帶譏刺地說道:「尋歡作樂!誰告訴你們我到這兒來尋歡作樂的?」

凱呂斯答道:「啊!殿下,不管怎樣,也不論您是為什麼來的,請原諒我們,我們告辭了。」

「很好!再見,先生們。」

埃佩農加上一句:「殿下,您是知道我們會保守秘密的……」

安茹公爵已經踏出一步準備離開,一聽此話立刻停了下來,皺起眉頭說道:

「保守秘密?德-諾加雷先生,我請問你,誰要求你們保守秘密?」

「殿下,我們以為在這種時間殿下單獨一人同他的心腹……」

「你們弄錯了,讓我來告訴你們是怎麼一回事,我要求你們相信的是什麼吧。」

五個宮內侍從在最深沉的靜寂中洗耳恭聽。

安茹公爵一字一頓地說了一番話,彷彿要他的聽眾把這些話銘刻在心中:「我是去找猶太人馬納塞斯算命的,這個人能通過玻璃球和咖啡渣看出未來。你們都知道,他住在圖內勒街。我們正走著,奧利里看見了你們,以為你們是巡夜兵。」說到這裡,公爵改用快活的口吻說話,誰如果熟識這位親王的性格,就知道這種快活的口吻異常可怕:「我們既是真正來請教巫師的人,就害怕被人看見,因此我們挨著牆走,躲在門洞里,以求儘可能躲過你們可怕的眼睛。」

親王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聖保羅街,這樣如果他受到攻擊,巴士底城堡的哨兵就可以聽得到,亨利三世暗中對他懷有根深蒂固的仇恨,他雖然聽了亨利三世的嬖倖們恭恭敬敬的道歉的話,但還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現在你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尤其是知道應該怎樣對人說,那麼再見吧,先生們。我也不必警告你們說我不喜歡人家跟蹤我的了。」

五個侍從官一齊鞠躬,向親王告辭。親王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還回過頭來張望他們好幾次。奧利里說道:

「殿下,我敢保證剛才同我們打交道的這班人不懷好意。時間已經接近子夜,我們所在的地區,正如他們所說,是一個僻靜的地區。我們趕快回王宮吧,殿下,回去吧。」

親王攔住他說:「不,恰恰相反,我們應該利用他們離開這兒的機會去實現我們的計劃。」

奧利里說道:「殿下弄錯了,他們根本沒有離開這兒,他們又躲進那個隱蔽所里,殿下自己就可以看得見。殿下,您看見了嗎,他們就在那個角落裡,在圖內勒王宮的轉角上?」

弗朗索瓦張望了一下,奧利里說的完全是事實。五個宮內侍從的確是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顯然,他們是在醞釀一個計劃,被親王的到來打斷了;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守候在那個隱蔽所里,窺探著親王和他的夥伴,看看他們是否真的到猶太人馬納塞斯家。奧利里問道:

「怎麼樣?殿下,您決定怎麼干?我照殿下吩咐的去干,可是我不認為留下來是謹慎的。」

親王罵了一句:「真見鬼!不過進行了一半打退堂鼓也太可惜了。」

「是的,我知道,殿下,可是我們可以重整旗鼓再幹嘛。我很榮幸地告訴殿下我已經打聽過了:這房子的租期是一年,那位貴婦住在二樓,我們已經買通了她的貼身女僕,手裡有一把鑰匙可以開啟大門。有了這許多有利條件我們完全可以等待。」

「你肯定門上的鎖已經打開了嗎?」

「我完全肯定,到我試第三把鑰匙的時候鎖就開了。」

「再說,你把門重新關上了嗎?」

「門嗎?」

「是的。」

「關上了,殿下。」

不管奧利里回答的時候口氣多麼肯定,我們應該告訴讀者:他對打開了門是有把握的,對重新把門關上卻沒有多大把握。不過他的堅定口氣使親王對第二個問題同對第一個問題一樣毫不懷疑。親王說道:

「最遺憾的是我不能親眼見到……」

「見到他們幹什麼嗎,殿下?我可以告訴您,我不怕弄錯:他們聚集在那裡準備伏擊什麼人。我們走吧。殿下有不少仇人,誰知道他們會對殿下做出些什麼事來呢?」

「好吧!我同意,我們走,但是要再回來。」

「最低限度今晚不回來了,殿下。請殿下重視我的擔心吧:我似乎看見到處都有人埋伏要傷害殿下;我的擔心完全是正當的,因為我陪伴的是國王的親兄弟……王位的繼承人,有許多人不願意您繼承王位。」

最後這幾句話使弗朗索瓦很感動,他馬上決定回家,當然,臨走時並非沒有低聲埋怨幾句這場倒霉的遭遇,並且暗中決定要在適當的時機和地點,對這五個宮內侍從進行報復,給他們找點麻煩。於是他說道:

「好吧!我們回宮;我們會見到從那倒霉婚禮回來的比西,他大概已經找著值兒吵了一場好架,而且已經殺死或者明天早上將要殺死其中一個床上嬖倖,這就使我得到安慰了。」

奧利里說道:「好,把希望放在比西身上吧。對我說來,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而且我同殿下一佯,對他有無限的信心。」

他們走了。

他們還沒有轉過儒伊街角,那五個夥伴就看見蒂戎路那邊,出現了一個騎馬的人,裹著一件又長又大的斗篷。馬蹄踏在幾乎完全凍裂的地面上,發出生硬的得得響聲。在沉沉的夜色中,一道微弱的月光正在作最後的努力,力圖穿透多雲的天空和負載著雪的氣層,照得騎士頭上無邊小帽的白色翎毛髮出閃閃銀光。他小心翼翼地駕馭著坐騎,他指揮它,強迫它一步一步走著,天氣儘管寒冷,那馬仍然吐出白沫。

凱呂斯說道:「這一次,真是他了。」

莫吉隆說道:「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來者只有單獨一人,而我們離開他的時候,他同利瓦羅。昂特拉蓋和里貝拉克三個人在一起,他們不會讓他單獨來冒險的。

埃佩農說道:「是他,真是他。

「瞧!你認出他的響亮的『嗯!-!』聲和他昂頭挺胸的傲慢樣子嗎?他真的只有一個人。」

德-奧說道:「那麼,這是圈套。」

熊貝格說道:「不管是圈套或者不是圈套,總之,來人是他,既是他,我們就大喊:看劍!看劍!」

事實上的確是比西無憂無慮地從聖安托萬街走過來,他忠實地遵守了凱呂斯給他指定的路線。我們上面說過,他聽到了聖呂克的忠告,儘管聖呂克的那番話使他很自然地打了一個寒戰,他在蒙莫朗西公館的大門口仍然辭退了他的三個朋友。

這樣硬充好漢是這位英勇的上校最喜愛的行為之一,他曾經這樣說過他自己:我只是一個普通貴族,可是我的胸膛里裝著一顆皇帝的心,當我在普魯塔克的《比較傳記》[注]中讀到古羅烏人的英雄業績時,我認為沒有一個古代英雄的所作所為是我不能夠模仿的。

此外,在比西的思想中,也許認為通常聖呂克並不歸入他的朋友之列,聖呂克對他偶感興趣無非是因為當時聖呂克處境尷尬,因此聖呂克的忠告可能只起這樣的作用:叫比西採取預防措施,假如真有敵手在等待他的話,比西在敵手的眼中就顯得非常可笑。而比西是害怕可笑更甚於危險的。他在他的敵人眼中,享有勇敢的聲譽,為了把這個聲譽保住在目前所達到的高水平上,比西幹了許多十分愚蠢的冒險勾當。他以普魯塔克信徒的身份,辭退了他的三個夥伴,這三個人本來可以成為一支強有力的護送隊,甚至能使一隊騎兵害怕的,而他卻單獨一人,雙臂交叉抱在斗篷裡面,除了一柄劍和一把匕首,沒有別的武器。他向著一所房子走去。在這所房子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如大家所想像的是他的情婦,而是每個月都在相同的日子裡由納瓦拉王后寫給他的紀念他們的良好友誼的信。這位勇敢的貴族,遵守他向美貌的馬格麗特許下的諾言,親自在夜間到信使家中取信,以免牽累別人,他一次也沒有違背過自己的諾言。

他平平安安地從大奧古斯丁路走到聖安托萬街,他到達聖卡特琳街口的時候,他的靈活、敏銳而訓練有素的眼睛,發現了在黑暗中沿著牆有幾個人影,那是事先得不到警告的安茹公爵一開始時沒有看出來的。對於真正勇敢的人,感覺到危險已經臨近的時候,就會進入興奮激昂的狀態,使得感官和思想的敏銳,都達到了最高度。

比西計算一下沿著灰色的牆站立的黑影一共有多少。

他自言自語道:「三個,四個,五個,還不算他們手下的跟班;這些跟班大概躲在另一個牆角里,只要主人一聲呼喚,立刻就會飛奔前來。看來他們很看得起我。見鬼!一個人對付這許多人也真夠受的。來吧!來吧!這個誠實的聖呂克沒有騙我,哪怕打起來時他第一個捅穿我的胃,我還要對他說:多謝你的警告,朋友。」

他邊說著邊繼續前進;只不過,雖然他表面上動也不動,實際上他的左手已經解開斗篷的扣子,他的右手在斗篷的掩蓋下完全可以自由活動。

就在這時候熊貝格大喊:看劍!他的四個夥伴齊聲應和,一同向比西撲過來。

比西尖聲尖氣然而十分平靜地說:「當然-!先生們,看來你們想殺死可憐的比西!難道他就是野獸,他就是你們要獵取的那頭了不起的野豬嗎?很好!先生們,這頭野獵要捅破你們中幾個人的肚子,這一點我敢向你們保證,而你們知道我是從來不食言的。」

熊貝格說道:「好!可是你仍然不失為一個極度沒有教養的人,比西-德-昂布瓦茲爵爺,因為你坐在馬上同我們說話,而我們卻站著聽你的。」

在說著這幾句話的時候,年輕的侍從官從斗篷下面伸出臂膀,那臂膀上面套著白緞袖子,在月光底下像銀光似的一閃,比西根本沒有猜到對方的意圖,只估計這個手勢的意圖是威嚇。

因此當比西正要像平時那樣回答,想用馬刺來刺馬腹的時候,突然覺得那畜生雙腳一軟,倒了下去。原來熊貝格雖然年紀輕輕,身手特別敏捷,在他參加過的無數戰鬥里已經得到證明,他把一種刀身闊、刀柄輕的大刀,砍進馬的腿肚,那刀就繼續插在傷口裡,彷彿鋸刀留在橡樹枝里一佯。

那畜生髮出一聲暗啞的嘶嗚聲,哆嗦著跪倒下去。

比西對一切情況變化都作好了準備,這時他雙腳踏地,手裡拿著劍。他說道:

「啊!真卑鄙!殺死我最心愛的馬,我要你們償命。」

熊貝格趁著已經鼓起的勇氣,向前進迫,比西把劍緊貼著身體,熊貝格沒有計算好劍鋒所能夠達到的距離,就像捲成螺旋形的蛇很難計算它咬得到的距離一樣,比西的劍和臂膀一伸直,便割破了熊貝格的大腿。

熊貝格喊了一聲。比西說道:

「怎麼樣?我不說假話吧?已經捅破了一個。你這笨蛋,你應該砍比西的手腕,而不是他的馬的腿肚。」

霎時間,比西長劍的劍尖便在其餘四個攻擊者的臉上和胸口上晃動,而熊貝格則在那裡用手帕來包紮傷口。比西不屑於呼喊求救,因為一經呼喊,就是承認自己要人幫助,這對比西來說是丟臉的事情。他把斗篷裹在左臂上,當作盾牌,逐步後退,目的不是逃走,而是要轉移到一堵牆前面,他背靠著牆,可以不致腹背受敵。他每分鐘出擊十劍,有時感覺劍尖上碰到柔軟的肉體,那就是擊中了。有一次他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地上望了一眼,這片刻間就足夠使凱呂斯一劍擊中他的脅部。

凱呂斯大喊一聲:「打中了。」

比西回答:「打中的是我的緊身上衣。」他連受傷也不肯承認,如同心懷恐懼的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般。

他向凱呂斯猛撲過去,用力纏住他的劍,使得那劍飛出十步以外落到地上。可是比西並不能擴大戰果,因為德-奧、埃佩農和莫吉隆同時向他猛烈進攻。熊貝格已經包紮好傷口,凱呂斯重新撿起他的劍,比西明白他即將被四面包圍,他只有一分鐘可以移到那面牆上,如果他不利用這一分種,他就完了。

比西向後一跳,使他同進攻者間有了三步距離,那四柄劍很快又追了過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比西又一跳,便背靠著牆。到了牆邊,他停了下來,像阿喀琉斯[注]或者羅蘭[注]那樣堅強,微笑著對付那些像暴風雨般落在他頭上的劍,把劍擋得在他身邊四周丁當作響。

突然間他覺得汗水從他的額有上淌下來,眼睛裡一陣昏黑。

他早已忘記他自己受了傷,剛才昏迷的癥狀使他想了起來。

凱呂斯大聲叫喊:「啊!你手軟了。」同時加緊進攻。

比西說道:「好吧!你試試看。」

他用劍柄的圓球向凱呂斯的太陽穴猛擊一下。凱呂斯被這鐵拳一擊,立刻倒在地上打滾。

比西更加興奮,他像一隻瘋狂的野豬,頂住了群狗的進攻,反向它們猛衝過去,他發出一下可怕的喊聲,一直向前沖了過去。德-奧和埃佩農向後退縮;莫吉隆扶起了凱呂斯,抱住他。比西用腳踏斷了凱呂斯的劍,用劍尖一下劃破了埃佩農的前臂。這一剎那間比西似乎得勝了,可是凱呂斯恢復了知覺,熊貝格雖然受傷,仍然參加戰鬥,四柄劍又重新閃耀發光。比西第二次感覺到自己完蛋了。他集中平生之力準備撤退,一步一步向牆那邊挪過去。他額頭上冒出的冰冷的汗珠,耳邊嗡嗡鳴響,眼前蒙著的一層帶血而痛楚的膜翳,都向他宣告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的劍已經不聽他的半昏迷的腦子指揮。比西用左手摸索著找那面牆,他找到了,冰冷的牆使他清醒過來;可是,叫他大為驚異的,是那牆一推便開,原來那是一扇半開著的門。

於是比西覺得又有了希望,他恢復了全部精力來度過這最後的時刻。一霎時間,他把劍擊得又迅速又猛烈,使得進攻者的劍紛紛被壓下去或者被擋過一邊。趁這機會他一閃就進到門的裡邊,他轉過身來用肩膀猛推一下把門關上。鎖閂喀嗒一聲扣進了銷環。戰鬥結束,比西脫離了危險,他勝利了,因為他現在安全了。

他快活得忘乎所以,抬起迷糊的眼睛通過門上小窗口的狹窄鐵絲網向外張望,看見了他的敵手們的蒼白的臉。他聽見他們用劍憤怒地戳射門上的木板,又聽見他們狂呼亂喊。最後,突然間他覺得兩腿發軟,牆壁搖晃起來。他向前走了三步,走進一個院子里,他身子一轉就滾落在一條樓梯的階梯上。

接著他失去了知覺,模糊中覺得自己落入了墳墓般的靜寂和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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